身體的身體

Body’s Body

策展人/段存真 東海大學美術系專任助理教授                                  

文藝復興之後,藝術便採取了一種客觀的角度詮釋身體,在人體解剖研究與空間透視學的雙重加乘之下,身體的形貌被如實體現在空間場域中,服從文明秩序的導引。然而伴隨著現代主義藝術對具體形象的放鬆甚至於摒棄,人的形體也在二十世紀的藝術實驗裡逐漸消散,成為了表現形式與結構的憑藉物,人文主義雖不致是累贅,卻也可有可無,身體的形象破碎化、風格化,最終在朝向絕對抽象發展的路途上,成為了精神性的記號,漂浮在由各種材質堆積而成的物質世界裡。即使如此,身體作為藝術創作的概念主題,仍然是相對於藝術家自我身體的客體存在,兩者是相互呼應但也徑渭分明的二元對立關係。此般觀看身體的視角在戰後的抽象表現主義(Abstract Expressionism)裡產生了質變,從帕洛克(Jackson Pollock)那些佈滿顏料與材質的巨大畫幅上,我們強烈感受到創作者的生命軌跡,身體與動作不只是為了造就繪畫形象的工具,它更有意識地直接參與其中,成為了藝術家在創作中證明自身主體存在的必要條件。

行動繪畫(Action painting)將動作視為作品的本身,開啟了一連串對身體的重新思考,在挑釁氣味濃厚的戰後年代,身體成為了前衛藝術的實驗場,包括身體藝術(Body art)、偶發藝術(Happenings)、激浪派(Fluxus),抑或是將身體感知納入思考的低限藝術(Minimalism),都讓人的身體獲得了完全不同於過往藝術傳統的重新詮釋。至於在當代的文化理論裡,身體仍然是被創作者投注大量熱情的主題,或是源自於70年代女性藝術對自我身體的關注、或是從性慾觀點觸及身體感知,當然也不能忽略了身體在後殖民景況下呈現出來的象徵意義,種種觀點莫衷一是,人的身體匯集成當代社會中一個複雜又拼湊的整體。

此檔展覽名為「身體的身體」,前一個身體作為名詞,後一個身體則是涉及它被賦予的言說體裁,展覽邀請了十位年輕藝術創作者一同參與,其中包含了「寓言身體」、「游牧身體」、「行為身體」、「凝視身體」與「符碼身體」五個子題。策展主軸試圖陳述在藝術的範疇裡,身體不僅涵蓋可見可觸的實存,甚至也超越了「人的存在」這樣的精神性表述,它與當前的社會狀態、文化體系、經由知識與權力建構起來的意識形態密切相關。這些原因看似複雜,線頭交纏難以理清,然而當它們在藝術的框架中進行梳理時卻異常清晰,談及的是藝術家如何在創作中觀看身體。

「寓言身體」

「寓言」(Allegory)在藝術的框架中,其意義不在於形象表面的直接陳述,而是其背後延伸出來的敘事,以及它可能帶有的諷仿(paroby)或是道德上的擔憂。陳奕龍的〈廢人圖懺〉將武士道的精神替換為「散漫」與「無力感」,相對於亞洲社會對「有用之人」的刻板印象與慣有的精神壓迫,創作者所言說的卻是一種更為坦誠的人生哲學,也是描寫當下社會年輕世代既真實又殘酷的寓言。陳岳宏的「虛擬身體」則是對人類身體所編寫的未來啟示錄,人體的器官與軀體局部在不斷肢解又重組的狀態下,有如細胞的蔓生,直接指涉的便是在技術社會的發展下人類若有似無的實存性,以及它的易變與脆弱。在科技主導的虛擬社會裡,身體的器官與結構可能被任何物體取代替換,它一方面告別了人類傳統身體的侷限與規範,但同時也宣告了人類主體的完整性或許將不再具有任何意義。

「游牧身體」

許晉瑜看似超現實場景的繪畫,卻處處標記著與日常生活之間的關係。她在真實生活與夢境中進行了詩意的撿拾,創造出色彩繽紛的世界,並且將自身縫合進奇幻的敘事裡。即使畫面甜美如斯,其中的幻想卻無疑是一種逃避,藝術家無比珍惜地描繪那些半夢半醒的時刻,夾雜著期待、興奮與悵然若失,烏托邦式的情境烘托出創作者與真實世界中的無奈相遇,是游牧,也是自我的流放與逃逸。若是將「游牧」(Nomadism)視作為顛覆固定與制式的流動性概念,它的價值無非是對中心性與主體性僵化思維的反抗。李彥緯的藝術計畫〈展出成功〉提出了兩個尖銳的問題:如果在藝文空間中展出的圖像與物件即為藝術作品,那麼賀聯是否可以視為源自於高尚文化殿堂外的藝術介入形式?創作者有意識的藝術介入(挑釁)又會如何被現有的展演體制接納(或拒斥)?

「行為身體」

如果我們將繪畫認作處在一種安靜的狀態,是文明與理智的配件,那麼陳昱凱的繪畫便是反其道而行,那是粗暴,是身體與情緒在個人生命際遇中猛烈碰撞的結果。狂亂爆裂的筆觸與色彩盤據在邊緣不規則的木質拼合物上,它們在爭執喧嘩,在畫面中搶奪立足之所,或許這樣的混亂不僅是陳昱凱自我身體的投射,更是創作者對這個失序世界的嘶喊與回應。繪畫行為中的勾勒、描繪與塗抹,在陳羿叡的作品中化為了靜靜的研磨。創作者選擇礦石作為研磨動作的想像產物,在繪畫層與繪畫層之間,經由手的迴旋運轉讓形與色慢慢顯現,包含了最初繪畫時色料的疊加與研磨階段的去除,時間介入其中成為了圖像的顯影劑,在可控的身體行為與未知的形象間達成了安穩的和諧,而這也是陳羿叡觀照與覺察自我的方式。

「凝視身體」

在文化研究的領域裡,「凝視」(Gaze)多半涉及到權力問題,也就是說,存在於自我與他者之間的控制、威脅與順服。不同與此,伍耕繪畫中的凝視則是來自於一個感受自然的漫遊者,人與山石草葉間並不依附於主體與客體的關係,他抱著拾遺的心態遊晃在自然中,溫馴地靠近,透過每一個詩意的觀看,將映入眼簾的景物化為光影與色彩的篇章,讓自我的身體融入目光所及的那一端,在凝視自然的片刻裡同時捕捉自己的身影。拉岡(Jacques Lacan)基於視覺理論的觀點,將「凝視」定義為雙方之間的鏡映關係,透過自身在對方視覺領域中的樣態,建構自我意識的再現。林煌彥翻轉了傳統人為主體的概念,在他的作品中人類不再是一個隱身的監視者,人與動物被捕捉在彼此的凝視中,包含了慾望、恐懼、噬血的肉體,在原始與赤裸的對視下,人類未必從中獲得了控制與降伏的快感,而是得到了自我投射的安心。

「符碼身體」

依照李維史陀(Claude Levi-Strauss)的神話學觀點,「符碼」(Code)建構在二元對立的關係與搭配上,然而張般源在處理作品中的身體意象時卻並未採取此種結構主義式的對照,也就是說,雖然他理解傳統中人的主體性的確走在消解的路徑上,但那並不是自然生命﹣人造生命、身體認同﹣科技認同、或是真實﹣虛擬之間的對照關係。藝術家將科技的數位病理資料作為重建人類身體的基礎,無關贊同也無關批判,而是在當下的真實條件中,對人類的未來身體既尖銳又曖昧的提問。陳安琦的陶塑乍看之下是令人觸目驚心的骨骼結構,細看卻會發現它其實是由一隻隻潔白美麗的高跟鞋堆疊而成。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將符號區分為內涵意義(編碼)與表面意義(未編碼),人骨-高跟鞋以符號的內涵意義而言,明顯指向了在男性主導的社會凝視中,伴隨著被定義的美麗下那切實的身體疼痛。〈食人花〉系列導入了與花的傳統符指相反的意涵,暗示了女性在燦爛美麗的形象下,對性別與自我定義的反噬。

長久以來,身體都是藝術創作中的重要主題,細膩優美的輪廓曲線架構出人的外在形象,進而昇華成對人性崇高品德的讚美。當代藝術中的身體雖然不只關乎肉體形象,卻也無法完全從物質的界限中脫離,然而它更重要的意義在於如何體現社會。如同專精於身體研究的社會學學者希林(Chris Shilling)所描述,那是「作為一種物質與自然現象的身體」,藝術家肢解了它,將其還原成當下社會結構與意識形態裡的血與肉,陳述自身與他人之間既親密又疏離的懸置關係。

非池中報導

身體的身體
策展人|段存真
展出藝術家|陳羿叡、林煌彥、陳奕龍、陳昱凱、張般源、伍耕、許晉瑜、李彥緯、陳安琦、陳岳宏
展期|2022.8.09 tue.–8.21 sun.
開幕座談|2022.8.13 sat. 13:30
開放|週二–週日9:00–17:00
地點|彰化縣立美術館 5樓展示室A
地址|500 彰化市卦山路3號
電話|04-7250057#1101
官網|https://fam.bocach.gov.tw/Default.as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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